“如果说最不足的地方,我们这代人总体上讲是做驯服工具出身,思想束缚太大,习惯于按画好的道道往前走,创新意识非常不足,能闯出来几个是例外。”
文 | 马克
本文为2008年12月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之际作者对柳传志的专访,原载2008年12月18日《南方周末》。
再提产业报国是不是就落伍了
等中国企业真的做到全球布局,形成品牌市场的时候,再提产业报国就不合适了。但是整体来讲,现在这个时期,中国人要想以天下为己任,还天下不起
马克(下称Q):您这一代企业家非常不容易,人到中年才真正拥有自己的人生,投身商界时大都又没受过什么商业训练,但是白手起家、从头摸索,创造了辉煌的业绩。如果咱们展望一下未来三十年,您认为未来一代企业家需要从您这一代企业家中继承什么?您这一代企业家不具备、未来一代企业家又必须具备的素质是什么?
柳传志(下称A):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做企业的时候商业环境不规范,有些人利用环境不规范淘到了第一桶金,而且继续发横财,还有一些人因为不规范而感到很艰难,但是在艰难中不放弃自己的目标,不受其他事情的诱惑,坚定地往前走,这个肯定要有追求才能支撑得住,我想我、张瑞敏、倪润峰、李东生这些人,都有一个超越单纯财富的比较高的追求。
如果说最不足的地方,我们这代人总体上讲是做驯服工具出身,思想束缚太大,习惯于按画好的道道往前走,创新意识非常不足,能闯出来几个是例外。什么是创新?创新就是对目标的深刻认识,然后选择最合适的手段去实现它,别人做过了我就照人家的方法做,人家没做过我就自己走。这方面,比我年轻几岁的、老三届人就有很大的不同,他们要自己到农村去谋生活,去闯荡,思想上会有大的突破。
Q:过去三十年活跃在商业舞台上的基本是40年代、50年代、60年代出生的人……
A:40年代的比较少。我、倪润峰、张瑞敏、任正非,也就这几个。
Q:都是巨星级的人物。您觉得40年代、50年代、60年代这三拨人,各有什么特点?
A:刚才已经谈到一些了,40年代的人的非财务回报的追求比较多,比如社会责任,为国家出力,但是思想方法比较受局限, 60年代的人就要比我们好多了,但是对个人利益看的比较重,这个重未必是坏事,本来就应该这样。
Q:40年代和50年代的人挺像的,比如李东生,他是1957年出生的,他跟40年代的您、李东生、倪润峰都老把一句话挂在嘴边——产业报国,但是我观察500强的跨国公司,无论是美国公司,欧洲公司还是日本公司都没有这样的表述。
A:一个农村孩子,知道家里怎么难,千辛万苦出来,如果孩子有良心的话,一定先挣俩钱让父母生活好点儿。我们这代人,中国怎么苦,怎么受凌辱的事儿还知道一些,后面的人根本没感觉,你跟他说和他自己的直接感觉是不一样的。
我八几年在香港,那时侯香港人把大陆人都看成农村人,明显受人欺负,不仅因为穷,穷了以后也做了一些没出息的事儿,比如很容易受贿。我在那儿工作,由不得你大陆情结不重。
美国人不一样,一来就以天下为已任,以全球为市场,以社会进步为目标。中国人天下得起吗?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是在想国家如何民族如何,后面这拨可能就会淡化一些,到了七八十年代出生的我估计就跟美国人差不多了,中国富强就到了那个程度。
Q:像马云、丁磊他们建立的企业……
A:他们还是有点民族情节的,再往下就不一定了。
Q:但如果面向未来三十年的话,民族精神、产业报国是不是不大适合企业全球化经营的趋势了?
A:这个阶段还得有给过程,中国企业真的做到了全球布局,形成品牌市场的话,再提产业报国,就不合适了。但是整体来讲,现在这个时期既要看清未来的方向,要有那个胸怀,也别忘了脚下的实际。现在,美国是城里人,中国还是农村人。另一方面,如果未来三十年中国因为某种原因处在下风,被挤压的地位,比如奥运会咱们好好预备一桌饭请人家吃,人家不但不来吃还说难听话,谁也受不了,并不是我们40年代、50年代出生的人这样,你们不也一样吗?
中国制造的核心优势是什么
所谓跟跨国巨头平起平坐其实主要就是品牌,现在我们做出好东西的能力跟一流强手已经很近了。但是叫人家知道、信你认你这点差得还很远,这不光是企业品牌的问题,也有国家品牌的问题
Q:三十年努力之后,中国企业在好多领域都做到了全球第一,家电、服装、鞋帽等等,您觉得中国制造的核心优势是什么?
A:中国的制造业主要是利用了方方面面的成本优势跟人家抗衡。对这些成本优势,我们由完全不会利用,到粗放利用,到现在对这些优势有了相当的管理能力。在这个过程中,中国制造以非品牌形式出海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果,为国家解决了大量的就业,解决了外汇储备,但是由于不是以品牌形象出口,所以利润率比较低。这些年下来,中国出现了一些比较优秀的企业,已经能够跟国外的强手展开竞争,但达到更高层次还有待时日。
Q:也就是说,基于低成本优势之上的企业管理能力,这是其他国外竞争者很难复制的中国制造的核心优势。
A:对。中国经济发展有两个优势,第一,成本的优势;第二,市场潜力优势。第二个优势一直没用足,第一个优势也还有空间,还可以更好的利用。
Q:中国制造如果在未来想跟跨国巨头们平起平坐,比如说联想要跟惠普、戴尔平起平坐,除了刚才讲到的基于低成本的企业管理能力之外,我们还欠缺哪些能力?
A:所谓平起平坐其实主要就是品牌。品牌的意思,第一,要做得出好东西;第二,要叫人都知道,都认你。我们是能做出好东西的,包括研发,我们甚至可以买人家的研发团队,都做得到,现在我们做出好东西的能力跟一流强手已经很近了。但是叫人家知道、信你认你这点差得还很远,这要有个很艰苦的过程。
这不光是企业品牌的问题,也有国家品牌的问题。比如一个美国企业到中国来办厂,东西做得还不错,这个牌子就比较容易叫响。一个非洲企业在中国办一个厂,东西也不错,但牌子就难叫响。中国企业已经出去好些了,由于中国的国家品牌本身价值还不算太高,就影响到企业品牌的建立。牌子叫不响该怎么办呢?中国企业主要还是在价格战上下功夫。
Q:其实现在中国的国家品牌已经很不错了,这次金融危机那么多国家求中国,包括美国都来求中国,这时候应该是中国企业借力一跃,达到一个新境界的好时机,不知道您怎么看?
A:国家品牌确实比以前有很大程度的提高,因为国家品牌主要靠的是经济实力,这次办奥运很成功也是经济实力做基础,像这样的活动都是会给中国品牌加分的。中投公司到海外买资产,海尔和联想的跨国经营尽管磕磕碰碰,TCL的并购尽管受挫,但都是给中国品牌加分的。金融危机以后,国外有些便宜资产,中国企业去买回来也是给中国品牌加分的。但是千万要记住你买的是什么,如果买的是一个企业,你参股跟着人家买好说,你占大股买回来,没有能力驾驭管理层的话就会带来大麻烦。所以跟着人家投钱到外面是非常好的方式。最好就是参股,既可以学习人家的管理,又显示了实力,降低了风险。
Q:中国企业跨国经营之后,如何既把海外企业交给洋人管理,又能以大股东身份管理好洋人,的确是门大学问。很多中国企业在国内能把公司管的很好,出去管外国人就觉得很难适应。
A:确实有文化磨合的问题,要看中国人在什么位置,当董事长还是当CEO,在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管法。国际公司管理团队里可能更多的是外国人,外国人能不能和你的核心价值观一致,这里就有问题,沟通中都会有问题,这些问题不是不可解决的,但都是要想清楚。联想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做一段要复盘研究再调整,原来想的再好的事儿跟实际都会有出入。
Q:我们的感觉,相比中国公司到海外投资,国外巨头来中国投资之前功课做得要更扎实。中国公司走出去之前应该反向研究一下跨国公司在中国的经验教训,看看他们怎么样适应中国的商业环境。
A:跨国公司在中国经营确实比中国到外国去还要困难。中国市场不那么不规范,到今天为止跟成熟市场比也还有差距。我在香港的工作的时候接触不到政府,政府跟不存在一样,但它在支持你的工作。在内地,方方面面都能感到政府的支持,如果没有这种支持企业做起来可能就会很困难。
Q:刚才讨论中国企业还欠缺哪些能力时,您提到了品牌,提到了管理能力,但是没有提到技术。
A:在咱们国家主要的问题不是技术,是技术转化成为商品的能力,技术换不成钱一点用都没有。技术和科学不一样,技术是很实用的东西,在咱们国家像科学院和大学里有相当多的有技术含量的东西,但是由于不能转化,所以就变不成钱,因此在我们国家转化机制极其重要,机制好了技术自然出来,机制不好大家傻投半天也没有多大用处,这是一个大的观念问题。大规模商业化,而且有机制保证商业化后那些高技术公司的管理人员得能得到好处,这个问题咱们国家只解决了一部分。
Q:相当多的人还是认为技术是中国企业进一步发展壮大的一个瓶颈,有两个行业的例子被举了很多,一个是家电,一度我们把洋品牌打垮了,但是平板时代他们又借技术优势翻盘了,还有一个例子是手机。
A:电脑也一样,手机更明显。但大多数人都没往下深究,刚才讲在科研院所里技术转化不出来,到了企业里我相信像张瑞敏、我、李东生这些人对技术起的作用肯定是非常了解和认可的,技术上不去的话就挣不到人家那份钱,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事。关键是这里有一个实力问题,平板电视也好,大规模集成电路也好,想要做成它有两个前提,一是资金后盾,像平板电视投入最少上百亿,上百亿对民营企业来说肯定够不着。国家要有直接支持,韩国的经验可以借鉴,企业资本不够的话,国家资本介入一部分。包括金融上的创新,因为银行天生就是谨小慎微的,不会投有风险的事情。但不从银行贷款的话,钱从哪来,来了以后是不是会有比较安全的回报?这个都需要长远的战略规划,不仅是企业的规划。
二是人才后盾。比如做半导体,有张忠谋这样的人就安全多了。比如做平板电视,如果我做的话,第一件事也许是从台湾或者其他地方挖一些有技术经验的人过来。当然我这个年龄挑这个担子过重了,但是有我这样想法的人总还是会有的。
Q:虽然还存在方方面面的问题,但相当多的人还是很乐观,认为今天的中国制造就是当年的日本制造。60年代的时候日本制造也是低质廉价的代名词,但是80年代的时候日本制造就变成了高品质的代名词,涌现了一大批丰田索尼这样的顶级品牌。
A:中国的先天条件比日本好,中国的人力成本相当时间内还会很便宜,更重要的是中国有很大的本土消费市场,不像日本企业不出去就不行。本土市场是很好的保底,保住自己的底,再出去就安全多了。中国的内需市场还远远没有激活,同时中国经济目前的问题很明显跟出口比重太大,出口依赖过重有关系。如果政府能在社保建设上给予更多支持,再通过调整税收,把国富程度减减,把民富程度加加,我们的消费就会起来,中国就又会有发展空间,又会有发展高潮。
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
曾国藩有三件事儿给我印象很深刻,第一是屡败屡战的精神,第二是他静思的方法,第三是他特别善于发现竞争对手的优点
Q:让我们谈论一些管理问题,对您管理思想影响最大的书是哪本?人是哪位?
A:早年间《再造宏基》对我有一定的影响,前些年《基业长青》这本书对我有影响,从头到尾认真看完了。外国人的话杰克·韦尔奇有一定的影响,比尔·盖茨也有一定的影响,盖茨主要是他的企业战略给我很深刻的印象。
Q:韦尔奇对您影响最深的是什么?
A:多元化管理。GE的多元化做的很成功,后来我们做多元化的时候分析了GE,哪块能选,哪块不能选。
Q:《再造宏基》在哪些地方影响了您呢?
A:当时中国大陆的人看到台湾的同行做出了键盘、软驱、显示器,都觉得很了不起,我们对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出PC来心里很没底,更别说做出品牌来了。施振荣带领宏基,不仅做出了整机,而且在世界市场站住了脚,这给我们以很大的鼓舞和信心。
Q:《基业长青》这本书您从中学到了什么?
A:那就多了,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,如果要想让事业有长期继承,最好还是从内部选拔接班人。
Q:看来您受西方影响更大一些。
A:因为你谈的事儿都是西方的,你刚才问的是管理的书,我其实是把目的放在第一位的人,我觉得要用什么的时候我就看什么,东方的书也看,西方的书也看。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像《钢铁是怎样炼成》、《牛虻》,这些人人都看的书对我影响也很大,里面讲到的毅力等东西你很难说它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。1994年我在医院里把曾国藩的书结结实实看完了。曾国藩有三件事儿给我印象很深刻,第一是屡败屡战的精神。第二是他静思的方法,每每大战打完了以后要点上一柱香,细细琢磨一天,这跟我的工作方法很相象,每到一个时候要退出画面把这个事儿重新复盘想一想,不过后来发展到不是我一个人想,而是一个团队一起想。第三是要看到竞争对手的优点,像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分析。一般人不愿意看竞争对手的优点,曾国藩特别善于发现竞争对手的优点,这个真的很有意思,我完全认同。
Q:本土智慧对商业的贡献更多的体现在影响企业家的个人修养,对于成系统的商业运营,特别是全球一体化时代的商业运营,中国传统文化究竟能够贡献些什么呢?
A:还是有的,拿老话来讲就是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比如《孙子兵法》里讲不战而屈人之兵,这对商业是很大的启发。再比如我思想深处的东西,从做事方法上讲是“守正出奇”,守正出奇就是如果一条路我看不明白,就得小心走,踩实了才撒腿就跑,这些是东方中庸思想里发展出来的。这两年很流行所谓的狼性文化,但我这儿就不提倡。西方的竞争比我们还激烈,但是争在明面里的,对事不对人。
Q:您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不适合商业的是什么?
A:道家思想体系基本是讲“出世”,讲与世无争,退一步海阔天空,我不怎么太喜欢这个说法,因为没有竞争就没有商业,社会要在竞争中才能进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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